清风观在山脊的尽头，孤石如砚，古松如笔。观门斑驳，风铃挂着断线的祈愿，敲一下应半声。三年前，这里还算一个门派，名列江湖中末等三十六之一，如今不过是“藉籍登记”的山门，靠着几卷残书、几柄旧剑勉强维持资格。观主叶玄拂卧病不起，门人人心惶惶。更可怖的是，江湖盟近日颁令，清风观镇派剑谱须于审定日前出具真本，否则撤销山门资格，连同门人性命一并不保。审定前只剩三日。
守册人祁衡站在藏书阁的窗边，望着层崖的云，心里盘着一根绳。这个小师叔并不小，年纪三十许，面白、眼细，指背常沾墨。他原本喜静，不愿下山，擅长辨纸墨、修书背，却不擅打杀。可盗案发生那夜，他正值守夜，没有发觉剑谱被劫——这便是他的罪。叶玄拂咳血，告之：“三日内夺回，过了月食，天下雷起，盟审即至。代表清风观去的人，非你不可。”
祁衡默了一会儿，只说：“是。”
他在阁中启了暗格，取出一枚秘钥，形如浮雕的梭鱼，镶一个暗灰色的星砂，此乃镇派剑谱匣的开关。他推书案上的旧地图，抄了两行山道与人名。剑谱失窃的线索从一个酒保嘴里吐出——“落霞楼”。于是祁衡带着薄白衣，腰间挂着短尺，沿山路而下。
落霞楼在市井最热处，晚云如熔金，楼名因之。楼主罗秋娘偏嗓，说话像拨弦，一手管艳词，一手握刀。祁衡来时，楼里正开海灯，红光流动。他没有绕弯，按暗记直上三层，至一个纱门前，门内风香却带金铁腥。
门后有香榻，有人侧卧。祁衡没看一眼，径往墙角的漆匣处。匣上锁吻合秘钥，他将梭鱼钥按入，星砂轻嗡，匣口自开。里面锦衾遍铺，起出一本书，阔如掌，封面刻有清风观的竹纹——镇派剑谱。
祁衡心跳未乱，指指翻开。下一瞬，他的内心有一个针取了他的某一根神经——内页尽是空白水印。并非无字，淡光下隐隐龙鳞状纹理起伏，像鱼群扑入深海。罗秋娘笑了一声，伸手要去摸，却被祁衡抬袖阻住。水印不是水，龙鳞纸，一旦擎掌，手温会沿着纹路走，留下行迹。
祁衡将书合上，锦衾压住。他向罗秋娘问：“谁送来的？”
罗秋娘挑眉：“你的小师兄苏平舟。两日前夜半，匣内原卷即他亲手置入。”
祁衡目光沉了半尺。苏平舟是清风观的大弟子，叶玄拂最倚重的胳膊。他从罗秋娘处细问，得知苏平舟与一个穿灰衣的人来过。灰衣人不言，戴一枚官家衙门常见的铜扣。
祁衡抬起薄书，置在灯下，灯焰波纹一动，纸上的龙鳞水印隐隐连成一道暗纹图。他的指尖微热，按着暗纹走，纹理像引他回某个旧处——清风观的藏书阁典籍里，许多古纸用的是龙鳞纸，遇温有纹，纹间藏路与暗记。这是观里守册人的密法，苏平舟当年拜他所学。
祁衡顺藤摸瓜，在落霞楼背面的旧廊找到了一个小井，井壁有灰衣人的箭足痕。他沿井脉去，沉入热闹背面的阴影。那迹路直至城西的官署，署门上镌：档案司。
档案司掌天下书，藏太祖年间各地门派进贡之谱、律、榜、箴、药。官署以校勘为眼睛，辨纸墨，校真伪。祁衡不喜欢和这类人打交道，他是书人，不是官人。但这次，他不得不。
夜，祁衡翻墙入典籍库。库中冷得像石墨。他蹲在最靠内的案边，掀几件旧书，看墨与纸。龙鳞纸的水纹在这里也见，纹路如鳙鱼背。祁衡取出随身带的炭盒，微微烘纸，水纹浮出一丝较窄的鳞线——那是苏平舟留给他的引路，意味着：假谱中真正的暗记指向档案司内某区。祁衡沿着纹路走到一个木柜前，木柜下层藏一平匣，匣口有古樟香。他用那枚梭鱼钥试，竟也能开。匣中躺着另一卷剑谱，比在落霞楼的薄，也旧一些。
他想翻，却被后背风触。冷静的声音在门口响起：“守册人，夜里识路，手不错。可惜你来迟。”
来人穿灰衣，面清熟，长眉，眼里有反光。他的腰间非佩剑，佩的是裁纸刀。祁衡认他——沈公谨，档案司的校勘。江湖谣：此人掌各派秘籍的摹本，日夜校对，精于纸墨，能以真伪互换挑起江湖混战，再坐收渔利。校勘的身份是冰，他的手伸向江湖温的水，从不湿。
祁衡仍翻了那薄卷。他心里某处凉了一下——卷内字若真非真，墨迹像墨，却少了笔锋作出的微颤。他正欲用身法试，就听沈公谨轻轻一笑：“龙鳞纸，同源同流。我当年入司，第一册归档即清风观卷。你的师兄苏平舟心有怀疑，来民间查证，殊不知被我反噬。假谱钓鱼的法子好，但钩是我的。”
祁衡抬眼：“你要什么？”
沈公谨缓缓靠在门上，像看浮尘：“我不想泄密，只想秩序——官府要稳定，江湖为用。各派大谱散出，群雄并起，彼此质疑，互相消耗，终归官府制衡。我不杀人，但我会让人自相争。你很聪明，祁小师叔，你知道龙鳞纸的去向，也知道墨迹温度。何不与我达成一个交易？你把剑谱的路领到你们的雷坪，我将诸派引来，雷声作印。你背负叛师之名，我替你保清风观的名录。你想保山门与门人，唯此一途。”
祁衡额上微汗。他在档案司典籍库内，怀着三日的时间，观主病，门人惶惶。他握住薄卷，指尖微冷。他知道墨迹温度是什么——清风观有个失传的引雷身法，名为“借雷引温”，用天象的微电，穿过纸背，令墨吐其温度，不同墨不同回温，真墨取暖慢，假墨如漆，热即泛光。这是观内最秘，守册人传下一式却多半失逸。祁衡是仅存知道这法的少数。
但他要用这法，得在月食前。月食–即在三夜后的审定前夜，天半遮，天地的电流悬挂低，于雷坪最盛。雷坪是清风观山门外的无草平地，古人曾立雷碑，那里最能接雷。
沈公谨眼里看着他的踌躇，不急。他拿出一个小匣子，递来，匣里镶一枚官印：“叛师之名我为你写定。你按之，签与我。你便是背弃叶玄拂的门人，将关门中人引去雷坪。诸派来后，你只需以雷为照，论真伪，我自有安排。你们的山门名录我保，门人的命我保。”
祁衡掌心出汗。他想到苏平舟——那个在罗秋娘的楼里留下龙鳞纸的师兄。他想到观门下那几个病孩的笑，他想到叶玄拂咳血后的语：“守书的人就当守命。”他把匣推回去：“我答应。”
沈公谨不意外，唇角微扬：“好。月食前日，我以官司名义将诸派请至雷坪。你当场以引雷之法辨真伪。至于这两卷——我无所谓真假，我要的是戏开。”
祁衡把薄卷与龙鳞水印卷都带上。他出典籍库时，身后灯微熄，沈公谨已消失在缝里。祁衡在走廊停了一会儿，背着一个“叛师”。他把那个负担放在肩上，不求轻。
三日相递。第一日，他把清风观的小弟子们召于藏书阁。门人多是少年，其中一个叫阿芒的，脸上还带着少年痘。他们听说小师叔要与官司校勘达成交易，眼里一片惊疑。祁衡不解释，只说：“我去雷坪引雷，这是清风观最古的身法。你们若有人在山门外看见我被雷击，不要惊，不要动。”
第二日，他去了落霞楼，找罗秋娘。他让罗秋娘帮他放出消息：清风观小师叔与档案司校勘勾连，欲以官印验证剑谱——背叛。罗秋娘叫他疯，随后笑出泪：“这样的勾连，你是要被千刀骂。”祁衡神色不动：“我承。”罗秋娘看着他背影，想起苏平舟那夜的怪眼——像谁都不相像的眼。
第三日，月食在夜。白日里，清风观山门外已有各派人影。飞花剑庄的白衣在风里像翻浪，赤火帮的袍纹在阳里似燃，苍雪门的女弟子腰间挂着铃，丁零作响。官司的人也来了，沈公谨一身灰衣，在风里像没有色。审定使者举起那一枚官司请帖，声清：“按令，各派观真，各观听证，雷坪为证。”
观内有人小声哭，阿芒红了眼。祁衡没看。他站至雷坪，衣带不系，袖如两页。他所要做的，不只是演戏。
雷坪没有草，石面平且响。祁衡将两卷剑谱置于石上，一左一右。他转身，向山腰的暗松伸手。引雷身法不是把雷引地来，它是借雷的意——天电流在月食时悬挂，将人体作针，聚于掌心，再以掌心轻击纸背，使墨吐温。祁衡闭眼，心里放下所有，他想起叶玄拂教他时说：“雷不来人，人在雷里。”他微抬手，掌心暖，却很疼。空中风在收，云在聚，诸派眼里的光都暗了一尺。沈公谨在远处侧身，目里有两道线。
雷起的第一声像老祖的咳。祁衡左手按左卷，右手按右卷。掌心的温去纸背，在背下引出墨的温度。他感到左卷有缓温，像墨入骨，温不急；右卷有躁温，像漆遇烙，爬即起。他轻吐气，身子被雷线抽了一抽，袖角烟起。他再按，墨温在掌中走——真墨走细，假墨走粗。他依叶玄拂当年所言，按七息，放三息，掌收，指搭。雷声第二次更近，诸派人人衣角抖。
沉重的第三声到来时，祁衡突然起身，以掌心中的电热给左卷最后一击——这一击不是辨温，是印证。他眼里有一瞬暖蓝。他将掌心的微电引入纸背，像对一个人额骨的轻吻。真谱的最后一页，在清风观古法中有一道“雷印”，非入雷坪不看，非借雷不见。祁衡手入电，雷印从纸背浮出一枚淡淡的竹叶纹，上有微刻：“清风观，雷为章。”
四方静了一瞬，随后声波似走。苍雪门的女弟子铃不响了，飞花剑庄的庄主握剑后退半步，赤火帮的三当家吐了一句“好法”。沈公谨远远看着，眼里那两道线变得柔软，但他仍笑：“诸位，雷以为章，是观内自刻，不足为官证。”
祁衡听见这句，知道沈公谨不会轻易让戏收。他仍立着，心里喊了一声：“师兄。”这声心喊刚起，就见雷坪另一侧有人走出，身影略偏，左臂缠布——苏平舟。诸派哗起。苏平舟跪地，向叶玄拂方向叩：“弟子失策，假谱钓出校勘，反被囚书。今日罪有应见。”他将腰间的木匣丢出，匣中是第三本——更古，封面无纹。他打开，最后一页空白，无字，只有浅浅水印。祁衡走近，心中一痛：“师兄，雷印在这一册里失。”
苏平舟抬眼，眼里是灰光：“我曾试引雷，雷印没出。我以为你能。龙鳞纸引你至档案司，想把沈公谨钓来雷坪，没想到被他拿捏。他要你背叛，我想让你不负，但我们都弱。祁衡，背吧，背了救门人。”
祁衡伸手按那第三册，掌心的电还未散，他又一次借雷。雷声第四次，像远山瞪眼，石面起了一层油亮。祁衡以墨温辨，纸的温度涩，假。他再次引雷，掌心裂了一丝血。他把血抹到纸背，这不是法，是命。雷印终于在第三册的空白上泛起一片极淡的叶脉，像一条细鱼游过水面后留下的流痕。诸派人齐动，眼里有瞬的信。这不是观内自刻，是印在纸里与雷相合的古法，官司没有这门。
沈公谨笑，又不笑，脸上一半阴，一半亮。他知道势已动。诸派的声音在他耳里像雨，纷纷：“官司弄假！校勘互换！”沈公谨微抬手，冷淡：“我不是弄假的人，我是秩序的手。你们各派自看，有没有摹本流出？我不过以此换得诸位各归位。我不拿清风观。”他心里仍有退路，退向官印。
祁衡在雷坪上站着，身法已伤。他忽然笑：“沈校勘，你说秩序。我承你说。但秩序要有雷。今日雷印在此，诸派自审。你可以把我记为叛师，我签官印，你把我们清风观名录保住。你要戏，我给你戏。”
沈公谨看他——这个守册人，背着叛师名，肩上有雷痕。他点了点头，眼里是一瞬粘稠：“你我今日成一语。诸派各归，清风观名录不撤。”他说着，转身离去，灰衣抖了抖，若无其事。
飞花剑庄的庄主收剑，低头：“今日雷证，认清风观真谱。我们不争。”赤火帮的人大笑一声：“江湖里先活人。”苍雪门的女弟子在铃上吹一口气，铃风再次响起。
夜半的时候，月食正深。雷声微息。祁衡回到观门，叶玄拂靠在门槛，苍老的手握着一杯冷茶。他看着祁衡，眼里有泪未落，也有笑未起：“你背了。”
祁衡点头，又摇头：“背了。”他在师前跪了一刻，起身，把剑谱放在案上，最后一页的雷印仍发着灰蓝。他把另一册假谱与薄册摊开，指尖轻按，墨温不同。叶玄拂看，眼里云开：“引雷身法，你没忘。”
阿芒从门外走了进来，眼圈红红，说：“小师叔，你会被骂。”祁衡摸他的头：“骂于风里，不碍。”
第二日，官司的文书到了清风观。档案司校勘沈公谨的字工整，黑压压的是秩序。他在里头写：“清风观守册人祁衡，背叛师门，达成校勘交易，于雷坪引起诸派聚合，雷印为证，暂保清风观名录。后续审定由官司再行。”
门人看了，吵。祁衡不吵。他将文书收好，放入藏书阁暗格旁。他愿意背这个名字，因为他知道背着可以遮住风，遮住凝于门槛的雪。
苏平舟伤重，卧床。祁衡去看他，师兄看他，眼里是赧，愧与谢混着：“你把我想做的做了。我坏了…你…”
祁衡打断：“你没有坏。江湖太冷，官司太冷。我们只要把纸温做热。墨迹温度，雷印为章，清风观不死。”他站起来，去窗边，云在山脊上像一条白蛇，轻轻拴着山的腰。
三日过后，江湖盟的审定使者前来，抚雷印而起章。他低声说：“雷为章，古例。”他说完，放下章，抬头看这个守册人：“你背了叛师，为什么不洗？”
祁衡淡淡笑：“人言如墨，洗不尽。我是守册人，我守的是书，也是人的命。我把那叛师的字收在阁里，等个风清日。我不洗，是因为这个字还能挡风。”
使者点头，去。官司里的某些人会在纸上多写几行，沈公谨会在某个窗下看白云挪动。他可能会再布一次局，也可能不会。秩序就是将人戳在原地，然后看雷如何落。
风铃在门外轻摇，发着半声半声的声。清风观仍是旧样，斑驳。门人们练剑，剑在阳下无光，在夜里有光。祁衡坐在藏书阁里，手掌上的雷痕渐渐淡去，他敲开一卷旧书，纸背细细地暖。他知道墨温与雷意，这两个东西足以支撑人的心在冷里不冻。他看着书，心里有一根绳，绳上系着山门、系着门人。他背负叛师之名，背负纸与墨的温度，背着，便是走在风里，走在雷里。风再起时，他还会在雷坪上站着，用掌心把雷引来，把洗不尽的黑字摔给天看。江湖不会因此就暖，但至少有人在冷里给纸添一盏茶的热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