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岚雪夜·霜影旧令
云岚山风起，雪意如刀。霜影楼的檐角沉着寒霜，夜色下门旗无声，楼中火光被风切成细碎的灯潮。谢行舟站在廊下，手背上的寒意逐寸爬上，他的指节却没有一丝颤意。他一直克制，从入门起便学着让刀锋与心意同样冷静。
温芷在他身前停下。大师姐披着青灰色厚氅，肩头覆雪，眉眼似剑，声音却稳如旧碑。“谢行舟，楼内密库昨夜被翻，师父失踪未归，你名下的通关信札出现在库底。祁玄已发贴，指你为内线。”
“我没去过密库。”谢行舟看着她，眼底是一线冷火，“信札不是我手迹。”
温芷没有动，她的眼里有压住的情绪。她向来外冷内暖，门规在心里嵌得极深。如今这雪夜，规矩像一道无形的墙。她伸手，取出一枚暗纹的令牌，令上刻着霜影楼旧制——出楼令。
“按旧令，疑案未明，弟子可执刀离楼三日，自查自证，楼人不得拦，”温芷的声音压低，“但若你三日未归，旧令作废，祁玄必上堂立议，逐你出门。”
谢行舟盯着令牌片刻，忽然垂目轻笑。“你还是记得旧令。”
温芷没有回应。廊下的雪更深了一分，她抬起眼，雪光落在他的侧脸上，像一柄沉静的刀。她忽然上前一步，近到能听见他呼吸的节律。
“我逼问你，是按规矩，”温芷顿了顿，“你走，是我给的路。”
谢行舟接过令牌，拱手，“谢。”
他转身，雪夜古道在前，刀在背。楼上灯火忽明忽暗，远处有脚步声收紧又散开。他不再看，那是他从小练就的克制——在寒夜里只读风的方向。
他知她挡了一瞬，那是她给他的天光。
河渡驿站冷清，黑漆的桨在水面缓缓推开波纹。江南冬水沉静，渡口的石阶结着薄冰，驿站内一盏灯小小的，照出茶席的温度。谢行舟从古道走到渡口，背后的雪已止。他不名不姓，只带一柄刀，坐在最角上的席上，点了一碗热茶。
茶铺里的人不多，柜台后老掌柜的眼底浮着暗哨的谨慎。靠窗有一位女子着素色衣裙，发间插着一枚木簪，袖口带着微微药香，她看他的目光是平静又清明的。
“江南医女？”谢行舟问。
女子起身，礼数端正，眼神却不敬不卑。“苏筠。只认草木，不认人名。”
谢行舟唇角轻勾，“草木识人。”
她看他坐下，似散漫，其实一线绷得很紧。他的刀未露锋，但那种凌厉从肩背到指节都在。这种人，或许只需一盏茶的时间，便能了断一些事。苏筠低低一笑，转身取出一个药包，放在他面前。
“你肩上旧伤未合，寒夜背刀行路，风入骨。此包药喝了，夜里能少咳。”
谢行舟没有动，目光从她的手慢慢移向她的眼。
“另有药呢？”他问。
苏筠也看着他，“另有药，用来试人。”
谢行舟沉默一瞬，忽然拿起茶盏，拂开包口，看见其中两种药粉，一暖一冷。柜台后有脚步响动，有人出来添水，老掌柜眼里暗潮如旧。茶铺外渡口有一艘黑桨的船靠近，船夫在影子里低低哼曲，似不经意的节律落进水里。
“试我什么？”谢行舟问。
“你被疑叛门。若有人在渡口被毒所困，你会先护自己，还是救人。”苏筠将另一包放在手心，轻轻捏出一线香气，“我自信医毒，但我更看人心。”
谢行舟忽然站起，眼神朝窗外。渡口靠着船的旁边，有个年轻客商忽然捂住喉咙，脸色霎时发青。茶铺里有人惊呼，脚步四起。苏筠的目光沉下，指尖一动，身影已掠出门。
谢行舟跟上，一抹冷寒在他耳侧掠过。茶铺的暗哨在此时动了，角落里的人猫着腰，手里握着某种细细的小管。谢行舟肩背一紧，指尖压住刀脊，未出鞘，他却已经转身，“停手。”
“谢行舟，”角落里的人轻笑，“祁玄说，你的刀只为自己。”
谢行舟没有理会，径直跨过河石，下到渡口。黑桨轻敲水面，他从苏筠手里接过药，毫不迟疑地给那客商解毒。他的手法利落，恰到好处，像在不言中抚平了某种张扬的伤。他抬眼，苏筠在灯下看他，眼里有一线笑意与慎重。
“你选了救人。”
谢行舟不回答，目光越过她的肩，落在船夫的黑影上。他忽然走上前一步，掌心按在船尾。那黑桨的船夫的眼神沉了一瞬，随后露出一张过分平静的脸。他的袖口有细细的线，线末是一枚沾水的木片。谢行舟抬手，木片在他的指间轻轻一弹，落在浅水里，浮出淡淡的墨迹。
那墨迹缓缓展开，是一封“密信”。
苏筠低声，“假密信。”
谢行舟目光冷静，指尖轻压，水上的墨迹散成两条线：一条走向“东林会”，一条指向“云岚山”。他忽然笑了笑，笑意无声无路，他只是放开船尾，退回台阶，拿起药包，走向茶铺。
“祁玄用朝廷缉捕司的墨法造信，引人指证。”谢行舟说，“这信不是写给楼人看的，是写给江湖看的。”
苏筠看着他，“他要立威。”
谢行舟轻点头。“盟会将至，他要刀试上押着‘叛徒’使威。”
苏筠静静地收起药包，“你会去。”
“我会去。”谢行舟答得很平，“我不需要别人替我说话。”
盟会之日，江湖各派齐聚。大梁末年的风仍旧衰微，江上帆影冷，台上鼓声沉。祁玄立于试刀台前，衣冠整肃，目光如火。他是新任楼主亲传，气盛多疑，城府深却未沉，眼里常有尚未打磨的锐意。台下霜影楼的弟子众目难平，温芷站在人群前列，心里压着风。
“谢行舟，”祁玄的声音扬起，“你以旧令出楼，三日未归，今依规召你上台。你可告白？”
谢行舟自人群中走出，背直如刀，衣衫干净，眼里是无法挪开的静。他上台，立定。
“告白。”他答。
祁玄拍手，缉捕司的人从台侧走出，衣色如夜，袖里似藏风。他们不言，只在祁玄身后站成一列。祁玄笑意极淡，“朝廷法令在此，江湖自不能违。刀试前，我需清污。”
温芷的指尖微微一紧，眼里却没有一丝慌。她抬手一步，站到台侧。“祁玄，刀试是盟会之事，你借司使威，违背江湖之规。霜影楼门规在此，先议后押。”
祁玄的目光略斜。“大师姐讲规，我讲信。”他抬手，示意人去取那一封“密信”，墨在纸上，字迹端正。他不急，像在等某种惊呼的落下，“此信出自云岚山密库，指证谢行舟与朝廷内线往来。”
谢行舟不提刀，他只是看了看那封信，忽然笑出一个极浅的弧。那笑不冷，也不暖，像一柄刀在雪里轻擦过衣边。
“这信用的是缉捕司的水墨法，字边有淡痕，是新法。霜影楼密库的纸老而干燥，一入水墨，纸会皱。此信平展，且墨有淡淡的盐痕，出自江南渡口。”他的声音不大，却落刀般不容置疑。
台下微微一动。祁玄眼里那一点锐意飞快收敛，随后又扬起笑。“嘴上无凭。”
苏筠在人群侧影中走出，衣襟随风微动，手里拈着一枚薄薄的木片。“缉捕司的墨木片，隐于黑桨船尾。墨水含盐，遇江南冬水不易散，便可在渡口铺信。”她抬眼，“我是医女，识水识药，也识墨。”
祁玄的笑色慢慢淡去。他的眼神沉在谢行舟与温芷之间，像要在两人的眼里看出什么缝隙。谢行舟不避，他只是站着，身侧的刀在风中轻轻动了一动。
“祁玄，”谢行舟忽然开口，“你借司立威，吞楼心急。这不是师命。”
祁玄看他一眼，唇角再扬，“师父不在，楼主空悬。江湖交错，楼不自持，谁来持？我来持。你若不服，试刀。”
盟会刀试，不比血，只比意。台下静极，风慢慢压住声。温芷的眼里有一个更古老的影子，她忽然出列，站在台上，拦在谢行舟与祁玄之间。
“试刀可以，”她的声音很稳，“但试前先寻真。山门后山有密洞，旧碑下藏有一条石缝，是师父与先楼主设下的留路。若真信出自密库，洞中必有痕。”
祁玄的眉目一动，那一线锐意像被风乱了一瞬。他看着温芷，看着谢行舟，眼里的潮暗了一寸。
“可以去看，”他终于说，“但刀试不延。”
后山雪深，古道沉寂。霜影楼的旧碑立在林间，字面被风雪磨得圆润。温芷一手扶碑，一手在碑后抚摸那条被苔剥去的石缝。她的指尖很冷，却很稳。谢行舟立在一侧，目光在山林间安静地游过。他看见某个石面上的刻痕，忽然上前，指节轻压，石面略移。
石壁后是密洞，洞口很窄，寒风像从刀背上滑过。几人移身入洞，壁上悬着一盏小灯，灯色旧黄。有一封信在石台上，信上的字迹熟悉，是师父的手。
温芷伸手去拿，指尖忽然一顿。她稳稳地吐了口气，轻轻展开。
“行舟，”信中写，“楼规如霜，刀意如霜。霜影楼不入朝，不列案。祁玄与朝廷缉捕司有约，欲借刀试以司威吞楼。山门为江湖立，不可为权术倒。”
温芷读至此，喉间一紧。她抬眼，信末又有一行小字，像是匆匆压在笔尖的力道，“温芷，持规之人，亦必持义。择一，护楼。”
她合上信，忽然有一瞬眼底湿润。她一直重门规——那是她的骨。可如今师父留下的是规之外的“义”。她缓缓抬头，看见谢行舟在灯下，一双眼沉而清，像在等她的眼睛。
择义护楼。师父要我选。选什么？选人，选楼，选规的生意。
她忽然笑了笑，那笑轻得几乎看不见。“谢行舟，”她说，“回台。”
谢行舟“嗯”了一声，声音很轻，像雪在枝头落下。他转身，有人影在洞口一顿，是祁玄。他看他们眼里的一线明光，忽然觉得山风更冷。他没有进来，他的脚步停在洞外，他的眼里良久难平。
“师父遗信，”温芷说，“字在此。”
祁玄没有接，长呼出一口气，抬眼看向山外。夜色更深，风在山脊处合拢，像要压下所有未说出口的话。
月下比武的台上灯火清寒。盟会的鼓声止住，人的呼吸在夜里变得清晰。温芷走上台，慢慢展开那封信。她没有把信字给所有人看，只将末行念出，不加评注。
“持规之人，亦必持义。择一，护楼。”
台下的江湖眼里有一线慢慢的变化。祁玄站在对面，目光冷而稳。他挥手，缉捕司的人退了一步，他自己拔刀出鞘，刀意如火。谢行舟也拔刀，但他的刀意是冷的，是霜，是水。他们不碰血，只照着江湖的旧约，以刀意试心。
祁玄先攻，他的刀气盛，带着新任者欲立威的张扬。谢行舟不硬接，他的步伐如江上黑桨，缓而稳，刀在月下挑起一线光，落下时不带起风。他们三合，五合，十合，均不见血，刀意交错间，旁人只觉得胸腔里的气被上下两股“寒与热”一起拨动。温芷在台侧，目光没有离开谢行舟的步调，她忽然意识到——他不想胜，他在等。
她忽然开口，声音不大，却在台上落得清：“祁玄，你以司立威，背楼规。今日刀试，你若以威压意，我按规逐你出楼。”
祁玄的刀锋一顿。谢行舟抓住那一线，刀意在月下轻轻压住祁玄的锋。他并未打破祁玄的气势，只是让它收拢。祁玄的眼里掠过一丝恼，又飞快地压住。他抬眼，目光在温芷与谢行舟之间轻轻一转。
“温芷，”祁玄的声音低，“你选他？”
温芷摇头，“我选楼。我选规与义同在。”
她举起师信，“霜影楼不归司、不归朝。你暗与缉捕司交易，借刀吞楼。我可赦谢行舟之疑，因你造假，证在信与墨。你若认错，楼可容你；你若不认，楼不容你。”
祁玄的指节在刀柄上轻轻收紧。他的目光里有一线谁也不能看出的痛。他曾经也以为自己是在护楼——大梁末年，朝局衰微，再不固持，楼会散。他选择与司交易，是一种年轻人的急与锋。他抬眼，嘴角慢慢落下，然后，不再说话。
他收刀入鞘，低声，“我认。”
谢行舟看他一眼，眼里只有静。温芷轻轻吐出一口气，她拿起令牌，令牌在夜色里反出一线光。
“谢行舟之罪，赦。”她的声音缓缓落下，“祁玄之错，记。楼人各退一步，重整门规，归于义。”
台下静了很久，随后慢慢有人点头，有人出声，有人的目光里一线劲长长地散开。苏筠立在暗影里，她轻轻一笑，走到谢行舟旁边。
“你选择救人，你选择不为人言说自己。很好。”她低声，“你之后，还会有人来试你。”
谢行舟看她一眼，笑意很淡，“来便来。”
温芷向台下走一步，她抬手，目光清冷也温暖。她一直在规矩里，心却被师信点了一下。她平稳地说出每一句话，像把门规一根一根重新插回地里，地是江湖。
“霜影楼立于云岚山，刀意如霜。今日之事，既告江湖，也告楼人：规矩不为吞人之器，义理不为弃规之名。月下比武，择义护楼。”
谢行舟站在她身后，影子与她的影子重叠了一瞬。他没有再说话。他的克制在夜里更清晰，他只是看着前方，像在看雪路上未来的方向。
祁玄离台，缉捕司的人随他而去。他的背影在夜色里并不狼狈。他还年轻，他还有路。他的气盛多疑曾经被刀里燃起，今日的月下，他或许第一次将它压在地上。
苏筠走过台边的茶席，掌灯人低低一笑，望向月与山。她把药包递给谢行舟，“肩伤，别忘。”
“谢谢。”谢行舟接过，转身与温芷并肩下台。
云岚山风从林间吹过，雪意未尽，月光在刀身上走了一回。谢行舟在风里，温芷在风里。他们共同向前走，走向重整门规的路。那路静而长，脚下每一步都稳。
师父的信在心里，楼在心里，人的影子也在心里。择义护楼，不是一次，是一路。
创作说明：本章围绕“师父失踪、内线栽赃、旧令出楼、盟会刀试、密洞遗书、月下抉择”推进，营造克制阴郁氛围，保持人物性格与原作设定一致，并为重整门规埋下伏笔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