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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始场景: 午夜,学徒阿弥潜入公会禁书馆,只为找回被导师封存的童年记忆。尘封书架间,一枚会发光的锁环自行旋转,书页像呼吸般鼓动。阿弥被低语引向最深处的铁链书,书灵以她的“真名”为交换,许诺打开记忆。远处钟楼敲响第一声,导师的足音可能随时出现。
扩展章节: 雨季末的铜羽城,屋脊上的铜羽被雨水磨得发暗,像一群收拢翅膀的鸟,在风里彼此依着抖动。因为午夜的风尚未和解城市白日的暑意,雨被搅得细碎,沿着街巷的缝隙向下渗;而当钟楼上沉重的钟锤缓缓转身,第一声钟响像黑羽尖端的一滴水落,沿整个城的屋瓦与管道,注入所有人心里那小小的一汪黑湖。
当阿弥以学徒的细沙步伐贴着禁书馆的墙根滑行时,她感觉活化符阵在石墙内侧像熟睡的鱼群,虽然祂们还在水里游,可鳞片的银边并不刺眼——因为走廊悬着的矿晶灯,像一群饥饿的黑鱼,静默吞咽了光,使一切边缘都被削去。她向后一抬眼,看见团扇形的符纹在门楣上悄悄收缩,仿佛为她掀开了某种不被允许的帘。
如果不是因为她掌心那条细细的铜线——学徒印记——还亮着极暗的一点呼吸般的红,她几乎要以为自己被整座馆连皮带骨一并抹去。她的指腹沿着红线敲了一下,像在敲自己的心:别抖。因为只要她一抖,符阵就会像池塘里的睡莲猛然开合那样,将她与秘密同时吞没。
她推门时,那扇厚木门没有发出声响——并不是因为木榫够润,而是因为门后嵌着的软符纹,替门吸收了每一丝尖锐;就像整个禁书馆替城市吸收了每一段过于明亮的叙述。
馆内的空气带着卷边书页的干甜与伏在纸背的墨香;而在这种香气之下,水气仍旧不肯散去,它像从地下冒出的雾,携带隐形的蕨类与潮石的气息,没过她脚踝。虽然她走得很轻,但每一次脚尖触地,沉睡的字就像水里的刺骨寒意被唤醒,顺着她的骨缝往上攀。
当她还没走到第一排书架尽头,那枚会发光的锁环就自行旋转起来。因为环的内侧镶着措金的细字,它每转过去一次,就像拨开一枚久违的眼皮,露出带着光的眼白。书页们在架上像一群平铺的胸膛起伏——有人在馆里呼吸,而呼吸不属于某一个人。
“阿弥——”低语不是呼唤,更像一枚羽末划过耳廓,她因为这个音节的尾巴太熟悉而立刻绷紧肩背;但她也知道,那不是她的真名。只要她还没听见那个铁钩子一般的字,在她颅骨后缘一钩,拽下一串脊椎里的火星,她就还安全一点。
她沿着低语的方向行走;因为书架之间的风像潮水把她推向深处,她几乎不用自己迈步。书脊上的字一条条向她倾斜过来,像在暗处伸出来的手。有那么两三本书在她袖子上擦过,留下比尘更细的轻粉,她知道那是岁月磨下来的词意。
当她看见那本铁链书时,钟楼的第一声钟还在她的胸腔里荡,尚未走远。那本书并不如传说里那么巨大,它只是厚,厚得像一个久未打扫的冬夜。它被四条铁链交叉地锁住,每一条链上都嵌有一枚铜羽,羽上刻了旧公会的戒条;而所有戒条的末尾,归于一枚会发光的锁环。锁环的光不是炽亮,是像祈祷之后没能熄灭的烛芯,在风里偏偏倔强地烧着。
“你来了。”从书页之间,像沙子被倒出的声音慢慢堆成一具嗓音,“把你的真名给我,我就把他们还给你。你丢失的每一个清晨,每一块午后墙上的光斑,每一株雨中的柚子叶。”
阿弥不说话,因为她听见“真名”时的那枚钩子已在气息里探出硬刺。她把舌尖抵住上颚,以便把那些会自行变得锋利的音节压回喉底。她伸出手,按在铁链最外侧的冷鳞上,她指关节紧到发白,好像这样就能按住心里想起的另一个名的影子。
“他们并不是我的。”她小声说,“他们是我。”
“正因为是你,”书灵的语气里有一种悠然的确定,“他们才被封存。他替你藏起了能让你成为你的东西;而虽然他声称那是保护,可他使用的封印来自‘枷锁’那一系。”
阿弥的指尖因“枷锁”二字而微微战栗,因为公会记名制的第一条就是:真名为枷,声为链,书为锁。她不想让自己的声替任何锁供奉一生的春秋。
第二声钟从很远的地方缓缓铺过来,像一条僵硬的鱼,拖着尾巴。矿晶灯因为钟声而轻微颤了颤,吸光的饥饿变得更明显,连她的影子都像被抿了一嘴。
“你不该再晃,”书灵像在唇齿间碾过一粒盐,“因为每一次踌躇,都会让他离你更近一点。”
“他?”阿弥抬头,“凯伦?”
那一瞬,锁环亮了一息,比它之前明亮许多。好像有一粒尘落在炭火上,“嘶”地燃了一寸。
“他把你与我之间的路径改做九十九节台阶,”书灵说,“因为只要你每走一步就回头看一次,他就可以从你身后伸手把你提起。”
阿弥不自觉地看了一眼背后的黑,那里并没有人,但人的足音可以在没有人的时候走得很清楚。她知道凯伦的足音有一种绕不过的稳——他总在最后一刻到达,把所有位置和理由、所有愤怒与宽恕,恰到好处地放在正确的地方。她曾经为这种“恰到好处”而心安;现在她只觉得寒。
“我的条件已经说了。”书灵温和,“你的真名换一页记忆。十二声钟之前,你可以拿走几页,就拿走几页。你知道这个馆的规矩:一切交易必须明码标注,而且必须在钟声结束前清算。”
“除了旧契,”阿弥抬眼看它,“旧契不清算,只压债。”
第三声钟敲过,空气像一层薄薄的膜,轻轻往外鼓。阿弥从衣兜里掏出一枚油粉抄写的小符,把它含在舌下。她舌面轻轻一压,符粉的凉气从齿缝往上窜,她的喉口像被冰碎里嵌了一个圈。她听见自己心里那个更深的名字在这层冰底敲了一下,像鱼尾打水,再没有第二下。
“你知道了?”书灵的笑意薄而远,“你知道他与我之间的旧契。”
“知道一点。”阿弥说,“比如你不能再在未了之契期间收取新的真名;比如他的签押还在我身上,像风从衣缝里跑一圈又躲在我的骨头里。”
“他在你骨头里。”书灵像从歌里摘了一句,“这话说得好听。”
第四声钟响,它像把一条绷直的线轻轻弹了一下;而活化符阵在这一弹中抬起一片片鳞。阿弥趁着这一次的抬起,把手贴上锁环,对于那些以语言为钥的古老构造,她还有学徒权可以试探一下缝。她低声念出一个名字——不是她的真名,是她童年在山城被外婆叫着长大的小名;因为那名没有被公会的册子记过,它跟风一起又旧又轻。
“你胆子不小。”书灵嗅出了小名里的坡地与竹影,“拿影子来开锁。”
“影子能开影子。”阿弥说,“你学会在纸上呼吸,是因为你曾看见过人如何在冬夜里把白气吐在书页上;你知道影子是真实的另一种角度。”
书灵沉默了一瞬,一个页角擦过另一个页角,发出干脆的、轻轻的摩擦声。第五声钟迈进馆内,像一只腿上缠满丝线的鸟,被迫拖着走。
“你想用他的签押,”书灵缓慢地说,“替你换开你的记忆。”
“不是。”阿弥摇头,“我想用他留在我骨头里的签押,替我向你宣告一件事:那封印是他下的,他做主。他的旧契与我有关,他做主。我现在只要求‘读’权,不要‘取’权。”她抬眼,“我可以不带走,但我现在要看。因为只要我看了,我就再也不是原来的我;当我不再是原来的我,他的封印对我就不再完全有效。”
书灵笑了——这笑不是善意,它像深处的风把灰尘掀起来,让你看见平地里的罅。
“聪明。”它说,“聪明的人总想在戒条里挖出一条岔道;而因为岔道永远存在,公会的门才看上去那么高。”
第六声、第七声相继落下,像两滴雨打在窗棂上,亲密得让人分不清先后。阿弥将学徒印记与锁环轻轻一碰,红线像在纸上游走的一条幼蛇——它绕着锁环走了一圈,咬住了自己的尾。铁链内侧的刻纹因此亮起,像牛油烛被揉了一揉,火被压得更平。
“读吧,阿弥。”书灵说,“但因为你不肯给出真名,页边会掉下来的字会少一些;因为你把‘取’权留在了我手里,我会从我愿意给你的地方剪出一块窗。”
阿弥没有说“谢谢”。她把额头轻轻贴在铁链的空处,当纸页像潮水往外推挤,她便在潮水里睁开眼。她看见——不是完整的叙述,是像斑驳的日影落在墙上,随风倏忽改变的片段。
她看见雨打在比现在更高的柚子树上,落下来的是更重的夏末。她看见一只手——年轻一些的凯伦的手——将一枚书签按进一页空白,像把一条小蛇按进洞里。他的眼睛当时并不冷,他甚至柔软,而他的柔软从来都会让人误以为那是善。他对一名小女孩说:“闭上眼睛。”那小女孩有着现在阿弥的声音,但她的眼睛比现在更亮,亮得像矿晶灯被反点了火。
第八声钟在这一刻以一种不情愿的方式响起,像有人动了它的心事。阿弥的喉咙因为一个像鱼骨头的念头递进来而刺痛:凯伦是不是用他的真名替她签了一半?因为其中一个瞬间,她看见书灵伏在他肩上,而钢笔的笔尖落在她的额心。
“你看得太多。”书灵提醒,“读权限有规。再往下,你必须给出一个‘押’。”
“押什么?”阿弥平稳呼吸,虽然她感觉心里有一个洞被迅速掏空,“你要我的真名我不会给。你要我的指尖一个纹,我可以给;你要我的影子半寸,我可以给。”
“你的影子我吃不饱。”书灵有些遗憾地叹气,“但我们可以谈另一个押:你将来在第三个雨季里的第一声钟响时,回答我一个问题,不得拒绝。”
第九声钟从她耳侧擦过,像一只黑鸟的翅射过她的发端。阿弥垂下眼,她知道这种押不是“名”,却是另一种召唤的通道——回答权一旦替人控制,人的说话就会被牵着走。她想起导师在课堂上曾说过的那句“回答权是语言的方向”,那时他手里转着一支粉笔,白灰落在他指腹,他笑着看向她,像一条系得过紧的带子。
“这个押,你肯不肯?”书灵温柔到几乎要打呵欠。
“我换一个。”阿弥说,“我在第三个雨季的第二声钟时,会向你问一个问题;你必须回答。等价。”
书灵沉默了一会儿,而沉默里掺了少许铁的香。它知道她在倒置方向——她要从它那里掏出东西,替自己现在掏不出的空补上。
“可以。”书灵终于回声,“在旧契未了的情况下,我可以在契外立一个问与答的旁条。”
第十声钟远而疾地敲响,像趁人不备的一记警醒。阿弥感觉有人沿着她背后那条看不见的台阶走下来——不是脚步,是意念在空气里留下的冷度。她知道那意味着凯伦正在穿过第一道门。
她拔出额心,如同从水里抬头,而每一滴水都恋恋不舍地从睫毛端滚落。纸页缓缓阖合之前,书灵像把一根细针悄悄刺进她的耳:“你以为你叫阿弥,是他给你的;而你以为我叫书灵,是他们给我的。你说我们谁对谁错?”
“我说你喜欢玩名字的影子。”她擦掉眼角的水,“因为影子更会骗人。”
“对。”它愉快,“这就是书的工作。”
第十一声钟像用铁锤敲在她的胸骨上,她差一点没站稳。她把手从锁环上抽回——指腹起了一圈细薄的白痕。她把学徒印记往袖口里藏深,刚转身,就看见凯伦站在最远的那列书架和她之间,像一条被压抑得很久终于显形的直线。
他没有穿法袍,只穿了一件被雨水打湿的灰衫,肩头一面更深的颜色显出;而因为水把布料压向身体,他看起来更瘦,更锋利。他看见她,先是愣了一瞬,接着表情迅速归位,像一扇在风里被推开的门又被平滑地带回门框。
“阿弥。”他叫她,声音不高,却被矿晶灯吞下之后又从地面反弹回来,“你知道这里是哪里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她答,“我也知道你把我的哪一部分丢在这里。”
凯伦的目光在她的手上停了一瞬——那里什么也没有;因为她没有拿走任何实物。可他还是看见了,或者说他看见了她指尖那一圈细白的印——某种东西的影子在她没有握住的手里。
“谁给你开这扇门的?”他问。
“门自己会呼吸。”阿弥说,“当它在夜里累了的时候,就会打开一条缝。你知道,因为你曾在这样的缝里进来过。”
凯伦的喉结动了一下,像一块被人突然敲了一下的石头。他开口欲言,而书灵在此时极低地笑出声——它的笑像一页纸在风里抖了一下。
“你们还欠我第三问。”它对凯伦说,“你欠我,你的学徒也想欠我。”
“闭嘴。”凯伦斜了它一眼,语气里有他少见的粗暴。因为他很少让情绪从指缝里流下来,他一向缜密得像一只在箱内反复调整位置的盘蛇。
“凯伦,”阿弥打断他,“我不跟你吵。我只问你一件事:当你说保护的时候,你是不是用我的名字试图替你遮挡一点东西?”
凯伦看着她,他的眼里原该有一圈极轻的亮,但那圈亮像被雨水泡松了,散开。他没有立刻回答,他往前走了一步——只是一步,就让他们之间的两列书架突然缩短了许多。他伸手去拿她的手腕,因为只要他扣住那条学徒印记,他就能把她安安静静地带出去,像从桌上拿走一枝掉落的笔。
阿弥没有退。她也没有让。他们的手在空气里相遇了一瞬,因为她把自己的手举得很稳。但她开口时,声音仍旧像被矿晶灯吞了一口:“你教过我,回答权是语言的方向。现在,方向从我这边走向你。”
第十二声钟在他们之间炸开——不是声大,而是响得正好,像在他们所有欲言未言之间插进了一根细针。活化符阵同时收鳞,矿晶灯饥饿到极点,以至于阿弥的影子几乎完全不见。书灵在锁中打了一个非常小的呵欠,它像一只在窗台上背对人收尾的猫。
“交易已经结束。”它对阿弥说,“你没有给我你的真名,你给了我一个未来的问;而我给了你一块窗。你会回来,因为窗子只是一半。你会回来,因为你会想要把它变成门。”
凯伦的手指在空气里停了停,最后落在了她的袖口边缘——他没有握住。他的声音沉下去,像要压住哪一层并不属于他的水:“跟我回去。”
阿弥看着他,眼睛里有那一小块新出现的海——它在风里向外推开一寸,不多不少。她偏头,像是在倾听,实际上她是在让耳朵里书灵最后的气息散掉。
“我会回去,”她说,“因为你是我老师。可是因为我不是原来的我,我们回去之后要谈的东西,不会跟从前一样。”
她转身时,铁链在她背后轻轻擦声,像一个被人轻轻拉紧的承诺。雨从馆外的廊檐上落下,细密且冷;而在雨声里,她听见书灵在她耳畔以不被记名簿收录的轻轻气音,拖曳出一段不完整的音节——那音节距她的真名只差半步。她笑了一下,因为只要那半步没被走完,它就永远是影子。
当她跟在凯伦身后走向门口时,她用指腹在袖里摩挲那圈白痕。她知道那不是伤,也不是戒;那是一个预示,像未曾抬起的风能先在海面上把几片波花吹白。她知道第三个雨季里的第二声钟她要问什么——她要问的是,名字究竟是给人戴的羽毛,还是给人喂的盐。
在门槛处,矿晶灯最后吞了一口光,禁书馆将黑重又整个地藏在自己腹中;而铜羽城的雨,仍旧把所有没有说完的话,磨成一粒一粒细盐,贴在唇上。
原始场景: 暴雨深夜,外卖骑手秦至推车上七楼,走廊灯一明一灭。703室门口水渍延伸到楼梯口,邻居说看见他和失踪的男租客在凌晨争吵。秦至翻出头盔摄像,却发现关键时段存储卡被人替换。巡逻民警敲门询问,楼下传来金属坠落声。
扩展章节: 雨从南城的棚改边缘一路磕打到这幢握手楼,像被人敲碎的铁盆正翻滚。秦至把电动车熄了火,推着车头一步步蹭上七楼——因为电梯停运的通知贴在一层的烟熏墙上一直没人撕,所以所有人的脚步都被迫在潮湿楼梯间回响——他握着把手时掌心发滑。走廊灯在他头顶一明一灭,像疲惫的眼皮。703室门前的水渍蔓延着,薄薄一层,混着泥和洗衣粉泡的味道,因为雨水在窗框缝里倒灌,所以门口的拖布像一条被弃掉的鱼脊骨,弓着背。
“你可算回来了。”林老太把门开到一个缝——因为她总怕外面的潮气涌进来——她的脸被走廊灯切成两半,阴影里藏着不耐和惴惴。“我可得说一句,凌晨我看见你和那男租客在这儿吵,吵得厉害。你别不承认。”
秦至停下车,眼睛从水渍一直看到了楼梯口,因为那水迹在角落里断得很突兀,所以像有人拖着东西走到拐角就停。他张口想解释,却先拿起头盔——因为他知道所有话都需要证据撑着——手指从摄像头的边沿摸进卡槽。他掀开的小卡片凉得有些不对劲;卡面上被擦得很干净,光反得刺。他把它插进手机的读卡器,却在文件夹里看到空窗期——因为他每次送餐都会自动生成路线视频——而凌晨一点四十五到两点十五之间是黑的,像被人拿橡皮擦干净。
“你在看什么?”林老太把门又开大了一寸,因为好奇心和防备在她心里纠缠,她总是忍不住伸出脖子。“你别拿这个来糊弄我,我耳背不代表我眼花。我看见你们吵。那小子平时就神神叨叨的,欠房东钱,你可别被他拖累。”
“您看见的是我们在楼道说话,”秦至把目光从手机挪开,因为他努力让语气平缓。“他找我问平台押金怎么退,我让他别在楼里喊。他喝了酒。”
“喝了酒就敢敲你门?他失踪你知道吗?”林老太吸了口气,因为她感到有机会把自己知道的全部抖出来,“公安已经来过一趟,房东也打电话问。我跟他们说了,你们吵。这话我不能不说。”
秦至把头盔翻过来,卡槽里多了一块贴纸,品牌不对——因为他的存储卡上有一条划痕,他每次摸都能摸到——而现在摸不到。他心里那点脊梁骨在湿冷里立了一下,立完又陷下去。他不把这念头说出来,因为一旦说了,他就站进了一个更窄的角落。他把头盔挂回车把上,抬头时走廊灯又暗了一秒。
敲门声很轻,却让整层楼的水气都一齐颤了一下。
“民警。”一个女声,在门外,因为雨声太大,她提高了一些音量,仍然保持了分寸。“703有报警。请问里面是谁?”
秦至把门开到与林老太一样的宽度。门口的警灯没有进来,只是从楼下透上来一格红,一格蓝,在墙上来回磨。周岚站在门口,帽檐压低,肩上挂着手电;她的鞋跟在水里轻轻一挪,就有凉意沿着砖缝爬上来。
“你是外卖骑手秦至?”她的目光从他头盔滑过去,因为她先看证件。“我们接到失踪报警,703租客张某未归,邻居反映凌晨听到争吵。”
“我在,”秦至点头。他知道每一个字都要挺直,不然就会塌。“我刚回来,送到河西那边,下雨堵路。头盔摄像能证明——”他把卡递过去,“但现在卡被人换了。我不知道什么时候。”
周岚接过卡,因为她的手习惯性地稳,她用指腹摩了一下卡面。“你说换了,谁能碰到你的头盔?”
“我在楼下停了一会儿,因为雨大,我进来躲雨。头盔挂在车上。”秦至顿了一下,因为他在脑子里把那些空白翻来覆去,“还有昨天晚上,我把车也停楼下。”
“那就是说,任何人都可能在短时间内更换卡。”周岚的眼睛在他身上停了一秒,因为她在衡量他的诚实与恐慌比例。“邻居说你和张某争吵。”
“说话不是吵,”秦至看了林老太一眼,又压下视线,因为他知道看谁都不合适,“他问我借钱。我没借。”
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金属坠落,像扳手从高处滑下、撞在管道弯上。三人都停住了呼吸,因为这声音和雨声不一样,它有方向,有意图。
周岚侧头,手电无声地亮起来。“你在这里等一下。”她说完,朝楼梯口看了一眼,因为她在评估楼里每一处暗处是否藏人,“林阿姨,您先把门关上。”
“我关我关。”林老太把门拍上,却仍在门缝后喘气,因为她怕又怕又想听。
周岚下了两级台阶,灯光沿墙面擦出一条冷黄的带子。秦至拎起头盔,跟到楼梯口,因为他不想在屋里坐着等——在那样的等待里,他会被自己掘出的疑虑填满。
“别下。”周岚回头扫了他一眼,因为她不想让他破坏现场,“你站台阶边,不要动任何东西。”
雨从楼梯窗台渗进来,窗台上的铁锈像一朵朵锈花。楼下的声响没了,因为有人停了手,或者挪到了另一个角落。秦至盯着一层层台阶的阴影——在这握手楼里,陌生的手可以从对面的窗户伸过来,在走廊里握手。每个门口的猫眼像一颗冷静的瞳,他知道现在可能有不止一双眼睛在看他。
“旧监控备份在楼道杂物间。”秦至开口,因为他清楚自己的时间线已经被卡里的空白掐断,“如果我能把备份里的画面拷出来,我能证明两点钟我不在703这一层。”
周岚把灯光微微移开,因为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太急,“备份在哪一层?”
“二层转角有个铁门,里面堆着以前拆下来的监控主机和显示器。”秦至把雨披从肩上抻开,因为他想到铁门上的锁——房东换过一次,“要钥匙。房东杜先生拿着。”
“你和房东关系怎么样?”周岚问,因为她需要在脑子里排除动机,“租约快到期?”
“他想涨房租,我想续;他觉得我车占地方。”秦至抿了一下嘴,因为他想起昨晚接到杜先生的电话——那电话里夹着一声不重不轻的咳,“他把镜头拆了,说年久失修。”
“如果备份在,你可以尝试取证。但你不能单独行动。”周岚说完,按下对讲,“三中队,南城老小区七层握手楼,疑似有人在内活动,申请支援,注意暴雨条件,现场暂未发现破损。”
楼道灯又灭了一秒,紧接着亮起的时候,楼下又有东西擦着铁栏杆的响——所以不是自然风动。
“我去拿钥匙。”林老太突然在门缝后说,因为她的声音带着焦急又带着权威,“房东把杂物间的备用钥匙给我,说有快递时我帮开一下。他怕你们把楼道弄脏。”
周岚看向门缝,“林阿姨,您别下楼。”她想了想,又改口,因为她知道拖延只会让楼里的不安加重,“您把钥匙从门缝递出来。”
钥匙串从门缝里伸出来时,叮了一声。秦至接到手,冰凉的金属让他想起刚才那坠落声,因为两者的质感太相似。他看了看钥匙上的胶圈——蓝的,磨得发白。
“我带路。”他说,因为他对每一个台阶的高度和每一处堆物的位置都熟得像掌纹。
他们在四层停了一下,因为对面有人把门开了一条缝,门把在灯光里亮了一下又暗——所以那眼睛知道什么时候该缩回去。周岚的手电扫过去:“公安。”那道缝迅速合上。
到二层时,铁门的影子像是贴着墙走。铁门旁的纸箱被雨浸软了边,印着海鲜字样。秦至把钥匙插进锁孔,因为他记得这个锁总是要先往里顶一顶,再拧。锁开的时候发出一声轻微的哑音——里面湿气重。
杂物间里有一种混合气味——旧塑料的酸、木箱的霉、电子板被烤过的焦。主机被堆在角落,灰一层。秦至认出那台黑壳的——因为他去年帮房东搬过,面板上的标贴缺了一角——他在箱子里摸到电源线,插进墙边的插座。插座松,插上去却又掉;他把插座向上一托,因为他知道这一托能卡住。主机的风扇起了一阵迟疑的响,像从水里爬出来的喘。
“你不要碰硬盘。”周岚站在门口,因为她要保持可控,“你只开机,看有没有菜单。”
屏幕是另外一台老显示器,电源按钮需要用指甲按住。屏幕亮起时,左上角跳出时间码——因为设备年久,时间有偏差,显示的是凌晨一点二十二。画面里是七层走廊,灯一明一灭,703的门口有水迹的影影。画面卡顿,像被人捏住的喉咙。
“倒回去,”周岚低声,“到一点四十五之后。”
秦至按下方向,画面像拖着脚走。当时间码拖到一点五十时,画面出现了一个影子——不是人影的整形,而是镜头突然偏了一下,因为有人靠近摄像头。随即是一片黑,再亮起时,走廊里只剩下水痕在反光。
“这不对。备份是旧主机,不接现在的摄像头。”秦至说,因为他清楚线路被拆掉之后这个角度就不该有新画面,“要么有人临时把楼道那台接上,又拔掉。”
周岚的手电扫向杂物间的门框,因为她注意到刚才进来时门把手上有一条湿滑的迹——像手刚摸过。她把手电低下去,照到地上两枚螺丝,它们躺在灰里,旁边有一条很浅的鞋印——鞋底是细窄的条纹,雨鞋不会有这种纹。
“刚才那声金属,可能就是有人掉了螺丝。”周岚说,因为她在脑里把时间轴拉直,“你说房东昨天换过锁?”
“换过。”林老太的声音隔着门走过来,因为她也不肯走;她站在走廊边,小心翼翼,“他说要规范管理。我还问他是不是要把监控报修,他说先放着。”
秦至看着屏幕——在一点五十二的画面里,703门口出现在一个影——影很短,像缩着肩的人。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脉搏在耳膜内敲,像雨在铁皮上。他不敢说影像是谁,因为它只有一秒,然后又黑。
“你现在别动。”周岚把手机拿出来,开启了录像,因为她需要把每一个操作记录,“我拍下屏幕。我们要请技术支援把硬盘直接取证。”
秦至咽下一口冰水一样的气,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只能等。他的工作在平台上有超时罚款,他的住处在房东那里有续租的分寸,在这两道夹缝之间,他知道如果天亮前拿不到备份,他会被带走问询。带走的时间不会短,他的车会被锁在楼下,他的订单会被标记为失信。
“我们可以给你时间。”周岚说,因为她在看他的肩膀突然沉了一下,“你待在楼里,不要离开。你可以继续回忆你晚上所有的路线,联系平台,要求调取服务器的行驶轨迹。你把头盔和车留在这里。”
“我还想去七层看一下703的门缝。”秦至别开眼,因为他不想显得太主动又不想显得太被动,“水渍太远,像是有人拖过东西。”
“那是公安的工作。”周岚说完,又想了一下,因为她知道这个楼的住户更熟悉细节,“你跟我一起。你不碰任何东西,你只指给我看。”
他们回到七层时,走廊里风更冷——因为窗扇在雨里被撑开了一条缝。703的门缝很窄,门边的指纹膜上有一道新的擦痕,擦痕往下斜着,像有人用袖口抹了一下。水渍延伸到楼梯口,在楼梯口前突然断,因为那里有一个微微的高差——旧楼的水泥台阶不平。
“如果拖过东西,会在这个高差处留下停顿痕。”秦至半蹲下,因为他常从这些细节判断楼里的生活,“可没有。说明不是重物。”
“有可能是人背着东西走,或者拖的是软物。”周岚的眼睛沿着踢脚线走,因为她在找第二痕,“你们这个楼道堆的东西太多,覆盖了痕迹。”
“我晚上听到过有人在二楼说话。”林老太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楼梯口,因为她总是听得到别人听不到的,“轻轻的,像压着嗓子。还有,房东下午来过一次,拿了一串新钥匙。我看见他把铃铛挂在腰上,那种钩子你知道吧,会叮叮响。”
“杜先生今天来过?”周岚抬头,因为这信息与她接到的报警时间重叠,“几点?”
“下午三点。我帮他搬了一个箱子。”林老太也不完全确定,因为她的时间观念受雨天影响,“他说监控坏了,把旧机拿下来放杂物间。他说有人投诉你车堵了消防通道。”她话一出口,又看了秦至一眼,因为她的互助和多疑在这件事上打起来,“我没说是你。”
秦至没解释,因为解释只会把每个人拉进更深的泥。他把雨披拎起来,掖在车座下——因为他不想任何东西成为别人动手的理由。
走廊尽头对面的门开了,露出半截男孩的脸——林老太的孙子。他蹭着墙,眼睛黑亮,因为他很好奇又懒得惹麻烦。“奶,我要睡了。”他丢下一句,门合上。
风把楼道灯吹灭了一瞬,回来时,楼下又响了一下——不是坠落,是金属被拖过地面的低响。
周岚把肩上的手电调到强档,因为她知道楼里的人在试探,“你在七层等,我下去看。”
“我跟着。”秦至说,因为他宁愿跟着紧张的光走,也不愿一个人在半暗里被目光拴住。
“你站三层平台。”周岚不退让,她的语气没有砍人,却很利,“超过这个位置,我要请你回到房间。”
他们在三层平台停住时,雨像一层帘,外面的树影被打散成碎块。二层的杂物间门边,那两枚螺丝像更“醒”了;一层的门口,铁门内的楼道被人从外面顶了一下,因为门框上有一个新的凹痕,鲜亮。
周岚下到一层,门外没有人,只留下雨和风;她伸手摸了门框的冷,把手收回来,打开对讲,“门外暂时无异常,门框有新痕,取照。”她一边说,一边把手机举起。
秦至在三层平台看着黑里那条白光移动——因为他知道有人在楼里看着这一切,像看戏。对面六层的一扇窗里有影子动了一下,又收回去。他把手插进口袋,指尖摸到自己的备用卡——那卡有划痕。他突然意识到,他在某个时间把卡放进了口袋而不是包里——因为昨天送夜宵时他调过一次卡。他把卡抽出来,光沿着划痕走了一下,他把卡递给周岚的方向。
“这是我原来那张卡,”他说,因为他知道这可能是他救自己的唯一的一条线,“可能还在记录。”
周岚上来,把卡接过去,目光短停了一秒,因为她在把这个男人的犹疑与诚实再次衡量,“我先做镜像,再看内容。你在这里别动。”
林老太在七层的门缝里又喊,“房东刚给我打电话,他说早上要来。我问他是不是来查监控,他不肯说。你们啊,早点弄清楚,不然这楼里没法睡。”她的声浪送进楼梯井,在水汽里散。
秦至抬头看了看703的猫眼——因为他觉得那里有某种暗光在吸他——他忽然想起那男租客最后的句子,“我不想在这里了。”那句子像掉进了楼道的某个缝里,被水一遍遍冲刷。他不想追着那句走,因为追过去就是被带走问询。在天亮前,他所能做的,是把手里的每一块金属和每一条线都放在该放的位置。
周岚回到二层,开机,把卡插进读卡器,屏幕上跳出一个文件夹。她把时间码调到两点零三,画面是一条湿的路,河西大桥下的灯发蓝;再调到两点一一,画面是楼下的自行车棚,雨像线,影像轻微抖;两点一五,画面是握手楼的一层门口,一个戴着帽檐的人把手伸向秦至的头盔——因为手在镜头前停了一秒,镜片被手指油划了一道——然后画面黑了。
秦至的心在胸腔里撞了一下,因为他看到了那手指的指节上有一块落灰的白——像石灰。他想到杜房东的修墙工,想到那男租客最近在刷房,他又想到林老太说的铃铛——因为那样的钩子只有工人爱挂。
“我们已经有一部分线索。”周岚说,她的眉眼没有舒展,因为线索不等于结果,“你现在仍然不能离开。技术支援在路上,我会通宵在这栋楼里。你如果想到任何人,有出入的人,告诉我。”
“我想到一个人。”秦至把目光停在楼梯井里那个刚才拉开又合上的窗口,因为他终于把一个模糊的影子从脑子里拖出来,“下午有人来推销雨披,帽檐压得很低,鞋底很窄。我没买,他在门口停了很久。”
林老太在上面吸了一口气——她的声音像雨里多了一粒盐,“我也看见过。他问我家水管,手上有石灰。叮叮响。”
“铃铛?”周岚把笔记往下一压,因为她在把这个信息连起来,“房东杜先生什么时候来的,你们谁见过他的腰带上挂东西?”
“他总挂钥匙。”林老太不太确信,因为她的记忆在雨里被拉长,“不过他下午走得急。”
楼道灯又灭了,雨声更大,因为云压下来了。一秒后灯亮,二层杂物间的屏幕突然跳到一个新画面——三层平台,一个人影在墙角、半身藏在搬不走的旧沙发后,他举着手机,对着二层的屏幕。秦至和周岚同时抬头,因为他们意识到自己被看——被实时地被看。
周岚拔出手电,光冲上三层,照到沙发后,一片空。水声盖住脚步声,或者那脚步声轻到在水里溶掉。
“他还在楼里。”秦至的声音低,却像把一个钩子落进铁桶,“他一直在看我们。”
“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能单独行动。”周岚把手电横过去,光切开楼梯井的阴影,因为她需要把所有角落都挂上光,“我现在把你的头盔和卡收走,出具收据。你回七层,关好门,不要跟任何人说话。天亮前,我们要把备份硬盘取证。”
“我不会睡。”秦至说,因为他知道那种睡是脱力,是投降,“我会在门里等。”
他把车扶到门口,锁上。关门的那一刻,门缝里有一阵不易察觉的风,他知道是楼道的空隙在试探。他贴在门上,听到门外水渍的移动——因为他开始能分辨雨声里的脚步。远处有人用钥匙碰了铁,发出一丁点响,像为下一步留下伏笔。
楼下,又一次轻而短的金属音,像有人把一枚新的螺丝轻轻放进灰里,而不是丢。门内,秦至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——平台传来一条消息:“超时警示。”他把屏幕按暗,因为他知道现在的时间线不会按平台来走。他的眼睛适应黑,心跳变成了节拍器。他把耳朵贴回门板上,听——因为他如果不听,他就会被自己的想象吞掉。
门外,雨声里,有一条更细的线,像绳子在金属上摩擦。对面的窗,又一次微微开合。整栋楼像一口老井,在夜里被下进了新的绳,一个人正沿着那绳滑行,动作快而谨慎。
天,还没亮。
原始场景: 黄沙尽头的一间驿站客栈,女侠沈箬与失散多年的师兄卓寒不期而遇。五年前的灭门夜仍横在两人之间,此刻他们被迫联手护送一批救灾药材越过狼山隘。夜深,黑旗帮斥候在风口点起狼烟,驿站外铃铛声起,似有伏兵环绕。
扩展章节: 驿站客栈建在黄沙尽头,因为人马到了这里便要改走石路,所以门板厚重,窗格窄小;既然夜里风如刀穿隙入骨,伙计便把灶火添到了青黑,热气也只在炉边打旋。沈箬坐在最靠近门的方桌,背对风口,为了在任何人推门进来时能先一步起身,以便不让药匣一刻离眼。她的手指搭在桌面,指背因昼夜寒差而微裂,刀茧像细小的白霜;她没喝酒,既因为酒气会慢她的手,也因为眼前这人——卓寒——尽管多年不见,她仍不愿在他面前露出一丝迟钝。
“狼烟不是给我们看的。”他低声道,因为他知道黑旗帮在风口要用烟支换位,他才在烟色里辨出方向,“是给夜哨换岗用的。灰黑,是北坡;乌白,是西岭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得这么细。”顾北坐在另一侧,因为他是随行药贩而必须贴近账册与药匣,他便把账册压在腰间,以免有人碰翻;既然铃铛声从外边的沙帘下起起落落,他的手也下意识摸到袖中的短匕,“你又不是狼山人。”
卓寒笑意薄如风,虽笑却不温,“因为曾在那边过夜。”他说这句时,眼神没有避开沈箬;既然五年前那一夜仍横在两人之间,他也不再绕。他看着她,因为他知道她不会因为一句轻巧就信他。
沈箬叫来的茶换了两次,既因为她要借甫起的茶雾看门口的影子是否暗动,也因为她在拖延——若今夜必须突围,她需要在烟色与铃声之间,判断卓寒的路线是否可靠。她看向窗外,因为狼山隘的风咬着窗棂,风声像铁片刮砂,她便把心口那点旧热沉下去,以免它在寒夜里冒头。
“你说走西岭背风石阵。”她忽然开口,为了逼他给出更具体的路,她便把话压得短,“若我误信,队伍自相内耗,则引来大队追杀。若我疑人不行,则线索断绝。”
桌下,顾北的靴尖点了点,因为他多年的跑货经验教他:只要风口起铃声,黑旗帮的伏兵便不远,否则他们不点;既然铃声已连三遍,他便把眼睛从卓寒移到门槛上暗影,低声问,“你与黑旗什么关系?”
卓寒的手停在盏沿,指节有旧伤;当他回答之前,门外的铃忽然变了调,既然是隔两息再急响三下,他立刻抬头,“换线了。”他看向沈箬,因为只有她能在一瞬的改变里做出决断,“风往西收,烟往北抬。我们若此刻出门,便在背风处躲开大面追兵,只会撞上两股斥候。”
“你怎么确定只有两股?”沈箬没动,因为她必须听出他话里的破绽,以便打断他,“你若是他们的旧识,你便可能在替他们引路。”
“若我替他们引路,”卓寒的眼里忽地带了冷,“则我不必告诉你烟的颜色与铃的节奏;只要我一句‘留到天明’,你们便死在围栏里。”他说这句时没有抬声,因为风太狠,抬了也会被割成碎片,“我愿意走在最前,因为我欠你们的,不是话。”
沈箬的手指轻压桌面,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每个字都带着过去的影——灭门夜里,他的刀不在鞘,她的师尊血染廊柱,火光下他的影在门后。虽然后来江湖口耳相传,说那夜的主使是黑旗帮里一位“牙旗”,但她的执念未解;既然她仍要活着护这批药材越过狼山隘,她便容不得心里那口火把判断烧偏。她起身,因为她决定用行动逼出答案,“顾北,唤人,收药匣,轻负重走。若有人掉队,先保黄连与白芷。”
顾北哼了一声,因为他习惯在刀口上算账,“轻负就得弃一部分。”他把两只木匣推到沈箬面前,为了让她选舍,他便挑出最重的胡黄连与川芎,“你决定。”
“胡黄连带,川芎弃。”沈箬没有犹豫,因为她知道疫区腹泻先是急而乱,若无胡黄连,人便塌,“其余按我刚传你的顺序装包。走。”
当他们推门时,风像一个忽然醒来的兽,既因为夜深它更尖,它便在门缝里立起,尖叫着钻过衣襟,割过黏连的发。驿站外的沙地被风刮成了薄脊,铃声沿着那些脊线流动,似乎每当风顺着某一条脊奔跑,铃便低低响一次,好像埋在土里的牙齿轻碰。卓寒扶住门,因为他要让队伍的第一步落在硬土而不是沙涡,他便侧身,让沈箬先过。
“你走在前。”她抬眼,因为她要看他借风的方向,“既然你自称知道风口的脾气,你便负前路。我在侧护。”
卓寒点头,因为他曾在这隘口的古军寨里过夜,他便从台阶下绕着右侧的石鼓走;若他直下,必被铃线扣住。他一脚踩在石边,低声道,“别碰鼓。”当顾北差点以为石鼓是掩体时,他压住了顾北的肩,“黑旗把线牵在鼓里,鼓一动,矢出。”
顾北狠抽口气,因为他这才知道敌人把古物当成机关,他便骂了一句,“这帮杂碎。”虽然他骂,手却稳,因为他不愿让药匣摇。
队伍像一条被风吹紧的绳,既因为每个人的影子都被风拉直,它们便合在一起。铃声忽左忽右,一会儿近得像在耳边,一会儿又像在石缝里。卓寒俯身,因为他要看地上的线在风里是否露头,他便一指,“踏白,不踏黑。”他说的是土色——白的是被风刮得干净的硬土,黑的是新埋的羁线。他的声音压得极低,因为只要高一点便会被风撕碎。
“你是怎么学会这些?”沈箬在他侧前半步,因为她不信一个人能凭空懂这隘口,“若不是在黑旗混过。”
“既然你要问,”卓寒没有回身,因为他不想让风把话送到不该听的人耳里,“我便说——曾与他们在北坡打过一仗,为了把一个人从他们的圈里拉出来。”他顿了顿,因为那人的名字像碎玻璃在喉咙里,“那人没出来。”
“那夜,”沈箬忽然道,因为她不能把话永远拖在心里,以免今夜的判断被它磨细,“我看到你手里的刀。”
“你看到的是我的影。”卓寒的步子没有慢,因为他若停,队伍便在风口里乱,“火后的影,长了又短。”他没有解释多,因为解释不如路;他只把手往后伸了伸,以便让沈箬知道他在的方向,“若我死在前,你们便退到石阵背门。”
当他们贴着石阵外沿走到一个风更急的口时,铃忽然狂响,像有人一把抓住了一串,往空里猛抖。因为风把沙扬起,视线在一瞬里散花,顾北在背后骂了声“看不见”,沈箬便一把握住他的臂,“别抬头,贴地走。”她的腕力量很稳,因为她把自己的重心压在脚外侧,她的刀也同时出鞘——那柄细长的剑,名为箬影,像被夜色细细磨过的寒光。
斥候从石阵内跃出,因为他们一直在等这一线风把人推入圈里;他们的衣上缀铃,为了让彼此在风里对上位置,他们便用铃声对话。一人脚尖落石,刀尖已至顾北的腰侧。卓寒在侧,既然他在前,他便不能让队伍后方遇刺,他的身形一折,薄刃横出,叫那斥候的刀尖与他相贴。他的刀不比沈箬的细,是一柄窄背砍刀,旧名寒曜;因为他曾用这刀在雪地里劈帐,他便熟它的重量。斥候的铃一颤,声调低了一分,像是惊。
“停手。”卓寒忽然用一个短促的口哨,既因为黑旗帮在夜里不喊,他便用他们的号,“三长两短。”他分着风把哨送到斥候的耳边。斥候的刀忽地滞了滞,因为这是撤半步的信号,他便不由自主地退去半步,以至于留下了一个空档。
沈箬的眼在那一瞬里冷下来,因为她听出哨声的规矩;她没有第一时间刺向斥候的胸,而是借空档斜身跨出,以便挡在顾北前。她一剑挑断了斥候腰侧的铃线,因为她知道铃线是他们的凭依;只要失声,他们便半盲。
“你果然会他们的号。”她的声线不高,因为她不愿让斥候听出她心里的冷,“你到底是谁?”
“若我不吹,你便多流两人血。”卓寒的语气没有辩,只有一种短促的硬,“若你要追问,便在过隘后问我。”他说话时,刀已斜着反压,那斥候的刀被带向地面;当另一名斥候从左侧掠来,他把身形让给沈箬,因为他知道她的剑更适合在风里破直线,“左,我护右。”
风猛了一阵,因为风从石阵的中空往下灌,沙像无数细针往脸上打。沈箬的衣袖被风翻开,她的肩若有若无地抖,却不是冷,是她把肌肉压在一个稳定的角度,借风的力去抵刀。她的剑光极细,因为她不求大开大合;她只是用极短的段落去逼敌人的手腕偏一个寸。斥候再逼,她的剑已在他喉侧停住——不进不退,只要他再前一步,伤便到。
顾北在背后把两个匣子换了位,因为他在混战里保持重量分布,以便在下一步起跳时不扯到腰。他没有露怯,因为他知道一露怯,风会把他的呼吸变成别人的目标。因为铃声的节奏乱了,他便以手指敲药匣的边,三短一长,告诉同伴他在右侧。
“走。”卓寒忽然一声低喝,因为他已经用哨把两名斥候骗出位置,剩下的必在西侧靠近石鼓。他一脚踏上硬土,因为他要带队绕过石鼓,他便侧身穿过去。沈箬紧随,因为她决定暂信他的路;她的剑仍未入鞘,因为她不愿给背后任何一个影子机会。
他们一线钻入古军寨的背门,那是一个被风长期磨得斑驳的石门,因为门洞里有旧兵器的窝位,它便像一个巨大的肺,吸风再吐。既然过了门,外面的铃声一下子薄了,像被石壁抵住。卓寒停了半息,因为他要让队伍在门内重排。他把刀尖垂下,以便表示在此暂缓,“这里藏兵位多,黑旗不愿进,因为容易丢人。”
顾北在门内干咳了两声,因为寒风把他的喉咙刮出了血腥气,“我们过了?”
“未。”沈箬侧耳,因为外侧仍有低低的脚步,她便握紧了剑,“只是躲开了一道圈。”她看向卓寒,因为她需要他下一句,“你说再往西,可以出到背风坡?”
“可以。”卓寒点头,因为他熟路,“但有旧陷,脚下要轻。”
沈箬的目光落在他的指背,因为她看见他指上的旧伤,像是被绳索勒过;她忽然问,“你那夜为什么不回头看我?”她问得很轻,因为她不愿让队伍的呼吸打乱,但她又不能把这个疑问永远压下,“若你回头,我就不会在刀下杀你。”
“因为火太亮。”卓寒的手指紧了一紧,因为那一夜在他心里像一个始终没有熄完的炭,“我若回头,你便会看见我的脸。”他停住,因为他知道这不是完整的答案;他的喉咙里有另一个更重的句子,他却暂且不放,“我当时在找人——一个还在屋里的孩子。”他没有说那孩子是谁,因为他不愿把别人的名字拿来抵他自己的罪,“我没找到。”
沈箬没有松手,因为她知道他的回答不是她要的全部;既然今夜的事更急,她便把刀往后一收,以便让出一道路,“等过隘。”她把这三个字压得很重,因为她要给自己一个交代的时间。
他们再度出门,风忽然从背后轻了一瞬,因为古军寨像某种古老的脊背挡住了一阵;既然风轻,他们便加了两步。铃声再起,猛而短,顾北下意识低头,因为他听出那是近侧的小铃。他刚一低头,一根暗线便从他的头顶掠过去,若他不低,线便扣住他的喉。他骂一句“娘的”,却是感激那一声“低头”。
“右三步,左四步,踏白。”卓寒的指令像在数拍,因为他要让每个人的脚落在没有线的地上,“别看前,看脚。”
他们穿过石阵的最后一块背风石时,远处忽有灯影跳动,因为禁军哨塔的灯在风里如豆,他们便在豆光里看见旗影。旗影在风里古怪地曲折,像一个已经破碎却仍不肯倒下的字。顾北小声道,“禁军也到了?”他笑了一笑,因为他知道这等角力里,黑旗不愿硬碰禁军,“若靠近他们,就算药匣被验,我们也能躲在军法里。”
“不能。”沈箬立即摇头,因为她知道朝廷禁军与江湖势力在此角力,“一旦让他们接触药材,明日便会有文牍压死人脚。”
卓寒也摇头,因为他知道禁军的灯只能照命令,不照人命,“往背坡,出线。”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唇,因为风把水分都剥去,“我在前。”
当他们终于踏上背风坡时,风忽地宽了,像有人把一条紧绷的绳松开。铃声留在背后,因为黑旗不愿追入背坡的乱石;既因为乱石多陷,他们的脚步在夜里会乱,黑旗更愿在平整处追杀。沈箬停了半步,因为她要在此收队。她转身,第一眼看卓寒,因为她要将他刚才的哨子与路线收成一个判断。
“你用了他们的号。”她说得很直,“因此你或者曾在他们中间,或者今夜仍与他们相通。”她的眼里没有怒,却有一种沉沉的不肯放,“你说你要洗白,便给我一个可验证的线索。”
卓寒沉默了一瞬,因为他知道此时转开话题,便会在今后每一步都被她的怀疑绊住。他伸手,从衣襟里取出一个小木哨,那哨短而旧,边缘被风磨得发白;哨上刻着一个倒写的旗字,因为黑旗帮的旧号物都刻反,以免被禁军一眼认出。“这是我留的。”他把哨递给她,因为他不愿让顾北看到哨上的细刻,“你若查这哨的出处,便知道我从哪一面离的旗。既然我今夜用它救你们,我也愿意让它把我拖进下一场问——但药材要先过。”
沈箬接下哨,因为她的手在风里有些僵,她便用掌心的暖去贴那块冷木。她没有立刻说话,因为她在判断:若此刻逼他说尽,则队伍心神散;若此刻暂留哨,便给她一个缰绳以后拉拽。她把哨放进袖里,“过隘再问。”
顾北在侧,虽不知哨上的字,他却知道一个人把自己的把柄递出去是怎样的赌。他斜了一眼卓寒,因为他不信一个人能如此干脆,“你给她的是你的命。”
“是我该给的。”卓寒的声音低,像风里的石,“因为我欠的不是她一个人。”他抬眼,因为背坡的天被风刮得极高,星像被磨亮的针,“走吧。”
他们沿着背风坡下行,风渐渐把铃声与烟色都收在远处;既因为夜深走远,风里的寒更透,他们便把衣襟扣紧。石阵在背后像一个沉默的古人,不看不言。顾北忽然笑了一笑,因为他突然觉得这夜他们能活过了,“要是明天我能在市口卖出一半药材,剩下那半我便捐。”
“你先活到明天。”沈箬淡淡道,却不掩嘴角的一点软,“疫区等我们。”她的手在袖里握着那枚哨,因为她知道它会在未来的某一刻逼出一个真,她便借它的冷让自己醒着。她看向卓寒,因为她仍在他的影与他的句子之间徘徊;既然他今夜走在前,她便在心里暂抹去一线血影,以便让脚下不乱。
风再起,因为狼山隘从不肯让人完全安稳;石间有夜兽低低走过,像一个不愿暴露的幽灵。他们的影子在背坡上拉长又缩短;因为每一次拉长,他们便知道自己在走向另一个地方——那地方不是驿站,不是石阵,也不是灭门夜的火光,而是明天的疫区,是人群的气息,是药味里的苦与救。
而黑旗帮的铃,既然今晚未能扣住他们,便在风里远远地敲了一个冷调;它在提醒,亦在约战。沈箬没有回头,因为她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句,只要药材未入城,她便不问;若药材过隘,她便在下一次抬眼时,把哨从袖里取出,以便让一个人无法再躲在风与影之间。
她走在夜里,因为她始终把剑握在手里;她走在夜里,因为她知道一桩疑案不会在风里自解;她走在夜里,因为今夜,他们已越过一隘口——而隘口之外,新的角力,即将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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